這是一座迴音漫漶的城市。
迴音，來自四面八方，從陽光明媚的大街到星月迷濛的小巷弄，各種青春的、溫婉的、豪放的、妖嬈的、薰醉的歌聲，各自拖曳著長長的尾音，環繞住城市各個角落。依循聲音而去，很容易就能找到豪華的KTV、家庭式的卡拉ｏｋ店，PUB，酒店⋯，環肥燕瘦各自不同的嗓音，通過店內標榜頂級的音效潤飾、擴大、轉化，紛紛被塑造成相似的，失真的美聲，在台中城上空無止境地盤旋 。
然而，倘若傳唱在這城裡的歌聲，盡是如此這般俱足了魔幻之美，那麼美則美矣，卻難免豔麗過頭，容易引人陷入真偽難辨的迷惑中。
所幸，總有些時候，會有另一種樸實無華的歌聲，在這城市角落裡，悠然響起。
這歌聲談不上渾厚、優美，有時生澀的程度甚至近乎笨拙，可是我總以為正是這歌聲，還給城市幾分質樸。這流淌台中城的歌聲，因此增添了幾許「真」的質素。
時間早已驗證了卡拉 O K的歷久不衰，歌唱儼然成為典型的群民娛樂文化。台中各個社區大學、音樂教室的歌唱班迅速繁衍，有如雨後春筍。而文化局將之納入研習課程更是行之有年。
曾經，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，透過魔幻音效，在城市各個角落的大小舞台上，演繹著虛實難分的美聲。因此，當年我步下舞台，轉身走上講台之際，不免暗自疑惑，關起迴音 ，麥克風將不再是潤飾歌聲的利器，而只是擴音器了，遠離魔幻音效範圍的我，真的還能唱出優美的歌嗎？
然而這些年，我漸漸地，竟也習慣且深深愛上這樸實無華的音聲。
每個星期五的午后，我走進文化中心門廳，在地下室的研習教室，等待歌聲響起。
教室裡，沒有閃爍的五彩燈、沒有豪華裝潢設備，也沒有眩人的浪漫氣氛，更沒有百萬音響做為歌聲後盾，就連前來上課的學員，也樸實得令人心喜。
學 員來自各個階層，少說有七成都是退休的銀髮族。有人為純然的樂趣而來 ，也有人把敢唱敢秀當成終極目標，他們說：「少年時哪有什麼卡拉 O K？就算有，那時陣，忙著賺錢養家攏不赴囉，哪有氣力跟心情唱歌，現在年紀大了，有閒跟遊覽車去七逃，車頂總嗎愛唱一兩首，輸人不輸陣啊，所以嘎來這學唱 歌。」；也有人因未竟的夢想而來：「年輕時，夢想過當歌星，沒想到現在都當了阿嬤，才有機會學唱歌。」那說話的眼神似乎隨著回憶遠颺，回到青春的夢裡去 了。
就這樣，他們在忙碌了半輩子，終於能卸下肩頭責任的此時，歡然地走進文化中心的藝文研習教室 ，在每一次例行的呼吸與發聲練習中，一板一眼毫不馬虎地挺直腰背、放鬆肩膀、縮起小腹、吸氣吐氣⋯⋯⋯。
歌聲響起來了，那是我一字ㄧ句，仔細的拆解，更是學員們認真的揣摩、演練 。
學員們正襟危坐研究歌譜的數字組合，那股熱勁也許不遜於樂透彩迷吧？興味濃厚的神情彷彿曲譜裡真躲著一隻隻跳躍的音樂精靈。那模樣可是道盡「返老還童」四個字的真諦了。
特別是那琅琅唱譜的畫面，像極了一群努力辨識ㄅ、ㄆ、ㄇ、ㄈ，加、減、乘、除的學童。往往我的視線就這樣滯留在他們臉上，幾乎忘了接下來該教唱那一個音節？
除了少數音樂細胞活躍的人之外，識譜和節拍對大多數初學者而言，顯然是有些吃力的 ，只見他們不斷努力摸索，還是難免被反覆記號、休止符、三連音四連音等符號，混淆了方向。
而我深信「熟能生巧」「勤能補拙」這兩句老祖宗的話。所以不厭其煩的，以手以腳以身體，配合著DO、RE、ME，一拍兩拍三拍地引領學員們，慢慢熟悉節奏與音律。
歌聲響起，帶著情怯的顫抖，輕輕飄過長廊，飄出門廳，興許還飄過整條英才路的上空⋯。
常常我望著一張張風霜刻鏤的臉龐，想他們在人生舞台上站了大半輩子，各自養成了內斂沈穩或強悍堅忍的歷練，但說來奇怪，即使看似慧黠幹練，卻幾乎沒有不懼怕眼前這一方小小講台的。
有時，我猜想是否年長的這一代，早已習慣將感情隱忍起來了呢？缺乏新世代人類的奔放及率然表達情感的勇氣，總是將歌唱得含蓄幽微。
特別是初學者，總是怯怯然，在三催四請後，才上得演練台來。台上的身姿多半彆扭不安，有人臉色發白發青或漲紅；唇齒打顫、手腳發抖抑或氣吁盜汗，細聽，歌聲像是極其坎坷才勉強從嘴裡擠壓而出；有人顯然很努力地壓制唇齒的交戰；有人手中的歌譜顫慄得令人不禁替他捏把冷汗。
戰慄後，肩膀一鬆，大氣一吁，滿臉解脫的神情，彷彿方才解除了一場小小災難。
歌聲，一再響起，而學員們彼此間也漸漸熟悉，開始有人鬧哄哄討論著在家練習的情景 。
「每次我一開口，我那個讀小班的孫女就會說，阿公！你唱歌好難聽喔！ 」
「你不知道我有外認真。我連睏嘛要抱隨身聽，半瞑睏未去擱抱去外口聽，老師的CD聽駕要爛囉！嘛是唱袂好咧！擱給阮老仔笑肖仔 。」
「我怕嚇到厝裡的人，所以要等沒人在家的時候 ，才敢大聲練唱。」
學員臉上日漸綻放活潑的表情，也敢自告奮勇了，只不過還有人會突如其來地喊著「老師！我開始皮皮剉了！我可以先唱嗎？要不然，不知道還要剉多久呢！」
有的則是邊走邊嘀咕著：「這首我沒練熟，會唱不好喔！ 」
而縱然如此，歌聲依舊伴隨著我的琴音，響亮在文化中心地下室明亮的長廊上。
～待續
2008-07-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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